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溶溶春水杨花梦

文汇学人 2024-01-09



杨花,也称之为柳絮。她没有红艳馨香,也没有楚楚动人的花瓣。她是花吗?苏轼词中道:“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”有人说从植物学的角度看,轻舞飞扬的杨花,并不是花,只是杨柳的种子。但古典诗词中,却都将之称为“杨花”了。而且,明媚的春光中如果少了杨花,似乎就像古画里没有了题款印章一样,总会觉得是少了点什么。


晏殊《踏莎行》中道:“小径红稀,芳郊绿遍。高台树色阴阴见。春风不解禁杨花,蒙蒙乱扑行人面。”这里面,如果少了“蒙蒙乱扑行人面”的杨花,就少了许多生气。


| 风起杨花愁杀人 |


中唐诗人李益有诗:

汴水东流无限春,隋家宫阙已成尘。
行人莫上长堤望,风起杨花愁杀人。


杨柳别情依依,杨花飘浮无依,所以诗人们看到杨花,都不免添愁兴叹。就连李白那样豪放洒脱的诗仙,笔下也是“溧阳酒楼三月春,杨花茫茫愁杀人”“我畏朱颜移。愁看杨花飞”,给好友王昌龄寄“愁心”“明月”的那首诗,起句也是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”……


北魏时的胡太后,一度把持朝纲,大权在握。然而,正值三十多岁青春年华的她,最难耐的是宫中的寂寞。于是她爱上了名将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。杨白花英武俊朗,他虽和胡太后有了几次枕席之欢,但心中始终觉得害怕。于是他带兵投奔了南方的梁朝,改名为杨华。


胡太后望着满天飞舞的杨花,思念不已,于是写下这首非常有名的《杨白花歌》,令宫女“昼夜连臂蹋蹄歌之,声甚凄断”:

阳春二三月,杨柳齐作花。春风一夜入闺闼,杨花飘荡落南家。
含情出户脚无力,拾得杨花泪沾臆。秋去春还双燕子,愿衔杨花入窠里。


胡太后虽然在历史上臭名昭著,凶淫毒虐俱全,但胡太后毕竟也是一个女人,心中还残存着一缕柔情吧,所以这首《杨白花歌》并没有因人废文,让大家十分反感。
明代才女柳如是,就写了这样一首诗,似乎是追和了胡太后的《杨白花歌》:


杨白花
杨花飞去泪沾臆,杨花飞来意还息。可怜杨柳花,忍思入南家。
杨花去时心不难,南家结子何时还?杨白花还恨,飞去入闺闼,
但恨杨花初拾时,不抱杨花凤巢里。
却爱含情多结子,愿得有力知春风。杨花朝去暮复离。


柳如是姓“柳”,所以对于柳有着特殊的感情,她常常以柳自喻,诗词集中也写了《金明池·寒柳》《杨柳二首》等。胡太后那首诗中“杨花”代指其情人杨华,但柳如是这首词中却是说的自己了。她身在青楼,正如杨花一样无处可依,正是“飘泊亦如人命薄,空缱绻,说风流”!


柳如是在另一首《杨花》诗中也说:“杨柳杨花皆可恨,相思无奈雨丝丝。”困于风尘的女子找一个真爱是何其难!宋辕文、陈子龙等多少她曾经爱过的人,最终还是不得和她终成眷属,正如她诗中所说:“但恨杨花初拾时,不抱杨花凤巢里”……不得不无奈地面对——“朝去暮复离”。


长久,往往是一种奢望。


| 凌乱杨花扑绣帘 |


杨花飞时,春光正滟,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。女儿家的春心也往往萌动。


孟浩然有《赋得盈盈楼上女》一诗,写杨花飞散的春日里,闺中女子想念远征的夫君:

夫婿久离别,青楼空望归。妆成卷帘坐,愁思懒缝衣。
燕子家家入,杨花处处飞。空床难独守,谁为报金徽。


孟浩然这首诗有六朝诗风味,写得不是太温婉,我们再来看晚唐诗人张泌的《春晚谣》:

雨微微,烟霏霏,小庭半拆红蔷薇。钿筝斜倚画屏曲,零落几行金雁飞。
萧关梦断无寻处,万叠春波起南浦。凌乱杨花扑绣帘,晚窗时有流莺语。


张泌这首《春晚谣》是典型的“花间词”风格:镂金错彩,有声有色(有点张艺谋“黄金甲”之类的大片风格)。我们看“红蔷薇”“画屏”“金雁”,无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,而“钿筝”“流莺语”则是“背景音乐”。《花间集》中,大多如此。


林黛玉的《葬花吟》中写道:“游丝软系飘春榭,落絮轻沾扑绣帘”,似借鉴了“凌乱杨花扑绣帘”一句。


南唐的词风,继承了《花间集》的特点,我们看冯延巳的《菩萨蛮》:

(上阕略)罗帏中夜起,霜月清如水。玉露不成圆,宝筝悲断弦。

娇鬟堆枕钗横凤,溶溶春水杨花梦。红烛泪阑干,翠屏烟浪寒。(下阕略)


相比之下,冯延巳这首词摹写女儿家的心态,更为细腻生动,“溶溶春水杨花梦”一句也堪称妙语,情怀如溶溶春水,佳期却如杨花春梦一样飘飞难定,怎能不教她泪流阑干?


以上两首词,都出于男人的手笔,是男人拟女子的心态而写。真实的女子情怀是不是也是如此呢?朱淑真的这首《即景》可以告诉我们答案:

竹摇清影罩幽窗,两两时禽噪夕阳。
谢却海棠飞尽絮,困人天气日初长。


暮春之际,闺中的女儿们,心绪往往也像柳絮一样纷乱,尤其是怀人不可见,离人不可归的时候,正所谓“江南江北一般同,偏是离人恨重”!


| 随风命似佳人薄 |


自古美女多愁,佳人薄命。旧时女子的命运往往是无法自己把握的。文天祥有诗:“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”,这是中原板荡、天下大乱时人人都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受,而身为女子,什么时候都是“百年苦乐由他人”,一点安全感也没有。


不少诗人也把杨花和薄命佳人联系在一起。如宋人陈策这首《满江红·杨花》就写得非常好:

倦绣人间,恨春去、浅颦轻掠。章台路,雪粘飞燕,带芹穿幕。

委地身如游子倦,随风命似佳人薄。欢此花、飞后更无花,情怀恶。(下阕略)

其中的“委地身如游子倦,随风命似佳人薄”,杨花在此一物两喻,既喻游子,又比佳人。凝聚其中的全是女儿家的愁思。


有道是“强中更有强中手”,周晋这首《柳梢青·杨花》似乎更高一筹:

似雾中花,似风前雪,似雨馀云。本自无情,点萍成缘,却又多情。
西湖南陌东城。甚管定、年年送春。薄幸东风,薄情游子,薄命佳人。


这“薄幸东风,薄情游子,薄命佳人”,三个薄字犹如连环三掌,劈在我们心上,何等有力!


如今人们常把轻浮放浪的女人称为“水性杨花”,其实男人们才更“杨花”呢!看周晋词中什么“本自无情,点萍成缘,却又多情”,多像那些逢场作戏、骗情骗色的男人啊!


唐代才女薛涛,被全唐第一薄幸男人元稹骗过一段感情,当元稹最终离她而去后,她惆怅地写道:

二月杨花轻复微,春风摇荡惹人衣。
他家本是无情物,一向南飞又北飞。


这里杨花又成了薄幸男子的形象,古典诗词中的比喻就是如此灵活,杨花可以喻情,可以喻人,可以喻薄命佳人,也能喻薄幸男子。


直到今天,谭咏麟的这首名为《杨花》的歌,还是以杨花来比喻那些身不由己的苦恼,那些如尘烟飞散的情缘:

多少浮世男女身,随情海波浪漂。好像杨花顺着风招摇。
为爱痴痴地笑,把情狠狠地燃烧,地大天大无处可逃。
寂寞的风慢慢吹,吹落杨花四散飞,冷语流言但愿听不到,
无情的风轻轻吹,吹落杨花四散飞,前尘往事烟散云消。
我看杨花多寂寞,杨花看我又如何?又如何?


| 唯有杨花独爱风 |


杨花,虽然看起来不像花,但烂漫的春光里,她却“当仁不让”地挤占了一席之地。韩愈有诗:“草木知春不久归,百般红紫斗芳菲。杨花榆荚无才思,唯解漫天作雪飞。”到了林妹妹笔下,又成了“柳丝榆荚自芳菲,不管桃飘与李飞”,说来杨花挺有个性的,不少诗人都喜欢她这一点。


在我们这里,奇花异卉没有多少,杨花倒是每年春天满天飞,经常飞得到处都是,有人就挺讨厌它。可是,我却对杨花并不反感。古时的诗人也有不少喜欢杨花的,中唐诗人熊孺登有《春郊醉中赠章八元》一诗,其中说:

三月踏青能几日,百回添酒莫辞频。
看君倒卧杨花里,始觉春光为醉人。


诗中对杨花充满了喜爱之情,而诗僧齐己也说:“咏吟何洁白,根本属风流。向日还轻举,因风更自由”,张乔更是说:“东园桃李芳已歇,独有杨花娇暮春”。暮春之时,春将尽,花将残,而杨花却像个无愁无虑的野性少女,放纵地四处飘舞,根本不管春光的来去。


晚唐诗人吴融有诗:


不斗秾华不占红,自飞晴野雪濛濛。
百花长恨风吹落,唯有杨花独爱风。


百花怕风吹落,杨花却爱风能送她高飞。让我们想起《红楼梦》中第七十回中,众女儿结社咏絮时,宝姐姐嫌众人写得“过于丧败”,因此她写了一首与众不同的词,果然翻得好:

临江仙
白玉堂前春解舞,东风卷得均匀。蜂围蝶阵乱纷纷,几曾随逝水,岂必委芳尘。
万缕千丝终不改,任他随聚随分,韶华休笑本无根。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。


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,把杨花的风采写得太骀荡夭矫了,杨花如果有知,肯定会爱死宝姐姐了。


当然了,讲到杨花,最后我们也不能不提三位大才子借杨花词一比才气的故事:
北宋时,一个叫章楶(字质夫)的文士首先写了这样一首词:


水龙吟·杨花
燕忙莺懒芳残,正堤上、杨花飘坠。轻飞乱舞,点画青林,全无才思。闲趁游丝,静临深院,日长门闭。傍珠帘散漫,垂垂欲下,依前被风扶起。
兰帐玉人睡觉,怪春衣、雪沾琼缀。绣床渐满,香球无数,才圆却碎。时见蜂儿,仰粘轻粉,鱼吞池水。望章台路杳,金鞍游荡,有盈盈泪。


结果苏东坡看到后,技痒难忍,于是有了这首著名的《水龙吟·次韵章质夫杨花词》:

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,无情有思。萦损柔肠,困酣娇眼,欲开还闭。梦随风万里,寻郎去处,又还被莺呼起。
不恨此花飞尽,恨西园、落红难缀。晓来雨过,遗踪何在,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,不是杨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


唐人往往是和诗不和韵,而喜欢对格律“高标准、严要求”的宋人,则往往和诗也和韵,我们看这首词,东坡就是不但所有韵脚都是章质夫的原韵,而且连顺序都一模一样。然而,即便是如此,整首词却流畅自如,丝毫没有生硬的感觉。正像王国维先生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说的那样:“东坡《水龙吟》咏杨花,和韵而似原唱,章质夫词,原唱而似和韵,才之不可强也如是!”


当然,也有部分人为章质夫说好话,像宋人魏庆之说:“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‘傍珠帘散漫,垂垂欲下,依前被风扶起’,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,东坡所和虽高,恐未能及。”


平心而论,章质夫那首词是不错,但和苏东坡这样一位千古罕见的高手比,还是相形见绌了(其中详细的比较可参见《宋词鉴赏词典》,此处不再赘述)。如果把章质夫比作一位业余强豪的话,那苏东坡就是超一流的职业棋手,两人不在一个段位上。宋人晁叔用就说:“东坡如王嫱、西施,净洗脚面,与天下妇人斗好,质夫岂可比哉!”意思说,苏东坡的才学正像四大美人中的王昭君、西施一样,那是几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,她们如果打扮起来参加选美,一般人哪里有法比?


然而,虽有苏东坡这样的大牌人物在先,王国维先生却也一时技痒,追和了二人的词作:


水龙吟·杨花
开时不与人看,如何一霎蒙蒙坠。日长无绪,回廊小立,迷离情思。细雨池塘,斜阳院落,重门深闭。正参参欲住,轻衫掠处,又特地因风起。
花事阑珊到汝,更休寻、满枝琼缀。算人只合,人间哀乐,者般零碎。一样飘零,宁为尘土,勿随流水。怕盈盈,一片春江,都贮得,离人泪。


有一些人对王国维先生这首词也有所非议,但依我看,虽然未必胜得了东坡,但相较章质夫的词,也在伯仲之间。像“宁为尘土,勿随流水。怕盈盈,一片春江,都贮得,离人泪”,放在宋词集中,也是非常不错的。自王国维先生去后,能写出这等词来的,也可以说是难得一见了。


王安石《暮春》诗中说:“杨花独得春风意,相逐晴空去不归”,轻盈如梦的杨花也像我们生命中诸多美好回忆一样,短短的几天后,就远去不归了。欲待重寻,只有梦里。


梦魂惯得无拘检,又踏杨花过谢桥。




摘选自石继航《四时花令:古诗词中的花意诗情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,20171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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